五指山巡禮
林克承
五指山位於台灣新北市汐止區境內，海拔約七百公尺，係國軍示範公墓所在地。公墓總面積226公頃，因受環保法令限制，實際開發運用者，僅78公頃。為遷就地形，墓園呈梯田狀。1982年啓用之初，土葬區計有9,236個墓位，但因老成凋謝者日衆，廿年間，除特勲區外，其餘士官兵、校尉官、以及將官區之墓地相繼用罄。2007年7月14日前聯勤總司令溫哈熊將軍不幸辭世，他是安息在土葬區最後一個穴位的二級上將。
所幸主管部門未雨綢繆，樓高四層，備有19,537個厝位，專供安厝骨灰之忠靈殿適時於2002年啓用，將官區第一位入厝的二級上將是2009年去世的前空軍總司令郭汝霖將軍。惟校尉區使用至今亦漸告吃緊，據悉有關單位巳預為籌劃，另建一座忠靈殿備用。
示範公墓於啓用伊始即管理嚴謹，譬如：無論墓穴或厝位一律由公墓管理單位統一分配（墓穴由右而左，厝位由下而上）喪家不得自行挑選，從而避免不公之爭議。又如：忠𩆜殿內僅限於二樓入口處之小祠堂向往生者上香，嚴禁施放鞭炮及焚燒冥錢，以維殿內空氣清新及寧靜。整個墓園有専人定期清掃修剪；土葬區之墓地外觀統一規劃，遺眷不得自行變更。忠靈殿亦復如此，每一厝位鋁質門板上所鑲嵌之死者姓名階級及生平事略之銅牌，其格式及字體大小，完全一致；整座殿堂潔淨的程度，以一塵不染相形容，諒不為過。
我曽多次參觀過華盛頓阿靈頓國家公墓，可以很負責的說，我們五指山示範公墓在管理上與之相較毫不遜色。
1981年7月，我奉命陪侍軍界元勲何應欽將軍去美國旅遊，抵達華府時，這位高齡92歲的老將軍臨時動念，要去阿靈頓國家公墓，向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友馬歇爾元帥的墓地致敬。當時美國和我們已無正式邦交，但美方鑒於何應欽一級上將之威望，特地由華盛頓軍區司令親自出面接待，先在貴賓室為何上將簡報，然後又陪同他去馬歇爾墓地獻花行禮。令我意外的是，馬歇爾的墓地並未區隔，墓草亦未修剪，若非墓碑上鐫刻的五顆將星，很難想像這竟是二戰時期赫赫有名的美國陸軍參謀長的長眠之所。他的墓𥚃重疊埋著三副棺木，他本人、他的德配、以及他的岳母。這是美軍為了撙節公墓用地的政策性規定，和我們習俗夫妻棺木併排下葬迥然不同。寫到這裡，附帶提一筆：另外兩位美國陸軍元帥麥克阿瑟和艾森豪都葬在他們的故鄉，戰功彪炳的巴頓將軍則長眠於歐洲的盧森堡，他墓園裡的一面美國國旗常年下半旗。我們自己也有兩位二級上將：前警備總司令汪敬煦，以及前海軍總司令莊銘耀，都葬在他們的家族墓園。
阿靈頓公墓畢竟是華府一個重要的觀光景點，難免人群擁擠嘈雜，尤其是入口處。五指山公墓則因遠離塵囂，交通並不便捷，反而顯得十分幽靜，晴朗時可以遠眺101大樓，令人心曠神怡，埋葬於此的國軍英魂諒亦可真正安息。
近廿年來，我每次返台必去五指山憑弔長眠在那𥚃的老長官、老同事、和老同學。在忠靈殿內有時會突然看到厝位的面板上所標誌的死者姓名與軍階，竟是比我年輕許多的舊識，驚駭之餘，不禁會感嘆人生無常。譬如有一次，我去悼念前金防部司令官趙萬富上將，赫然發現其厝位鄰近竟是前空軍總司令劉貴立上將的安息之所。1983年我擔任參謀總長辦公室中將主任時，貴立在空軍副總長陳燊齡將軍的辦公室擔任上校參謀主任，比我年輕十四歲，絶未料到他竟英年早逝，非常可惜。
有一年，我在五指山結束弔唁準備離去時，公墓門警忽然通報，有中巴一輛載著大陸觀光客想到蔣緯國將軍的墓地致敬。因無前例可循，墓園主管有點躊躇；我主動獻計，我說遠客既已到達，人數不多，同時指名只看蔣緯國將軍墓地，諒係他寧波鄉親，不妨成全，但可派人全程引導，賓主皆便。他依計而行， 順利收塲。
兩年前我去忠𩆜殿追悼前聯勤總司令楊德智上將，驀然看見室內特勲區厝位首次有長官進住，他是前國防部長汪道淵先生，曾任軍法局局長及法規司司長，他的最高公職是司法院副院長。當時室外特勲區尚有空穴，諒係他本人遺願，所以選擇室內安息。他任部長時，我時任後勤次長，曾陪他去立法院備詢。
室外特勲區最大特色是，每座墳墓的墓頭都豎著一座高大的黑色大理石碑，以正楷陰刻的方式，鐫刻總統褒揚令全文，字皆著金色，總統玉璽則著鮮紅色，十分醒目壯觀。室內特勲匾除了厝位容積稍大，並無特別之處 。
我每次上五指山有個墓地必去弔唁。它是我擔任後勤次長時第五處主管工程的海軍上校鄧合釧的墳墓。
1990年8月21日，我奉令去華府出席年度台美軍售會議，剛走進旅館房間就接到台北打來的緊急電話，告訴我一架空軍BEECH-1900型小運輸機剛在嘉義水上機塲上空因遭遇強烈亂流而失事，機上十八名乘員包含我們聯四的鄧合釧上校都不幸罹難。
我一回到台北就去他的家中慰問，狹小的眷舍，餐廳兼客廰，我就坐在餐椅上，望著他的一對稚齡兒女，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接著我趕去五指山，當時上校土葬區尚有空穴，他的棺木已經入土，聽說全靠一頂海軍軍帽才勉強辨識出他已不成形的遺體。
合釧那天是隨空總一個專案小組去嘉義水上機塲勘查國防部列管的一件重大工程計劃，除他以外，主管投資的聯五也有一位上校隨行，都不幸殉職。
幸賴合釧的德配曹女士十分堅強能幹，在親友的恊助下，一年多後全家三口移民美國，含辛茹苦把子女養育成人。我常和她保持連繫，將她所告知的家庭近況，每去五指山憑弔合釧時，都會向他報佳音，請他放心。曹女士每年聖誕都會寄給我一張全家福像片，最近一張孫輩已增至五人；合釗1990年不幸罹難時，年僅四十二歲，今年（2021）如果健在，正是含飴弄孫的好年齡－73歲， 可惜⋯
前文提到我常上五指山，但山上並無我的親人。我上山純粹是去看安息在哪裡的老長官、老同事、以及老同學。追本溯源這都因為歲月無情，世事無常 ，以致如今躺在山上的故交，曾幾何時，已遠超過還站在山下的舊識。就以我的軍校22期同學為例，1949年來台之初，人數逾千，如今尚健在者，已不足百人；逝者中以林 飛同學死得最悲壯。1952年夏我們在鳳山步兵學校初級班再度同學，他很用功，畢業成績全班第一名，孫立人將軍時任陸軍總司令，特地召集我們點名訓話，當他點到林 飛時，還用紅藍鉛筆在林 飛的名字上打個記號。1954年元旦，他在金門，我在台北，我們都升了上尉連長。當年九月三日下午五時許，廈門共軍突然砲轟金門，林 飛時正率領士兵在古寧頭灘頭上施工，猝不及防，被炸斷一條大腿，來不及後送，就因傷重殉國， 年僅廿五歲，在台孑然一身。
我每次去五指山憑弔，所看到的，誠然都只是一塊塊墓碑或名牌，但我並無隔離感；無論是老長官、老同事、或老同學，他們的音容笑貌都會在我目光接觸到墓碑或名牌的瞬間，重顯在我腦際。
另一方面，我也十分感謝示範公墓的工作人員，他們不避忌諱，全天候為亡故之國軍袍澤服務，近幾年復添新𨠫，引進電腦科技，使遠在海外的遺眷可以利用視訊遙祭他們的先人，大大減輕遺眷在精神與財力上的負荷。他們這個舉措很有人情味，允為一大德政，我每次結束悼念離去前，都會很誠懇的對他們說：「您們每天所做的，其實是在積德，您們這麼用心的照顧這座墓園，相信國軍英魂在冥冥中也都會感激您們，保佑您們！」
最後容我坦言，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已兩年未曾返台；同時我也已九十初度，時不我予，所以殷盼能在有生之年，再上五指山一趟，好向安息在那裡的老長官、老同事、老同學，説聲：「再 見」！
2021年10月10日 美國
